他没有我意料中的配合,反倒显得仓皇失措起来。
我不是很理解男人。
1.
我重生了。
回到三十岁那年。
很多年没见过的住家阿姨蔡婶出现在我面前。
「太太,刚陈先生打电话回来,说晚上不加班,家里也不用做饭,让带上宁宁,你们一家三口去外面吃饭。」
原来,是那一天呵。
那个被陈深称为「生命终点」的日子。
在这一天,他绝情断爱,与情人分手,决心回归家庭。
从此以后,他以一个父亲、丈夫的身份活着,却再也不是一个真实的、有血有肉的人。
他把那个叫作陈深的男人献祭给爱情,留下一具空壳,给他的妻子和女儿。
我就是那个妻。
「蔡婶,麻烦你给陈先生打个电话,告诉他,晚上不加班就早点回家,我有事跟他说。另外,也不用去外面吃了,你随便做两样菜,就我跟他两个人吃。」
我交代完,蔡婶有些迟疑。
「太太,要不,还是你自己给陈先生打电话?我打的话,陈先生要是有什么问题,我也回答不上来。」
我反应过来。
这通电话,让蔡婶来打确实不太合适。
我只是,下意识不想与他再有多余的牵扯。
这通电话最终是我打的。
「陈深,晚上不加班就回家吧,我有事跟你说。」
陈深有些意外:「有什么事,不能出去一起吃饭的时候说吗?我们一家人好久没聚过了。」
我嘴角一动,无声笑了笑。
原来他也知道?
不想与他多说,我淡淡地道:「也没什么好聚的。总之,晚上你早点回来吧!」
是我主动挂的电话。
他似乎怔愣了一下,有个短促的「喂」悬停在电话线那头。
我能想象他的意外。
毕竟,我以前跟他打电话,总喜欢扯东扯西地说很久,每次都是他不耐烦了,我才依依不舍地挂断。
我曾经,那样深刻地依恋过他。
2.
6 点钟的时候,陈深准时回来。
我坐在沙发上,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脑屏幕,并不抬头。
「你回来了?桌上有饭,你先吃着,我马上过来。」
「宁宁她们呢?」
陈深探头四处看。
家里没有宁宁,也没有蔡婶。
电视没开,房间灯也是黑的。
他声音里带着疑惑。
我在键盘上敲打,又拿着鼠标点了一下,看到屏幕上出现「发送成功」的字样,方才松了一口气。
活动活动肩膀,起身走到餐桌前。
「我让蔡婶送宁宁去我妈那边了。晚上再去接她。」
「哦。」
陈深坐下来,
我盛了一碗饭,自顾自吃起来。
眼角余光,瞥见他微微一愣。
以前我会很亲热地替他盛饭盛汤,他最开始说,宝宝不必做这些。后来天长日久,他逐渐习以为常。
他愣了一下后,拿起勺子,给自己添饭。
我边吃饭边说:「今天叫你回来呢,是想跟你说一下离婚的事情。」
陈深顿住,转眼看我,眉头皱起。
「离婚?谁离婚?你又听到谁家里闹离婚了?」
生宁宁以后,我辞职在家,生活乐趣之一就是跟别的带娃妈妈们一起八个卦、唠个磕。
回家后就在饭桌上跟他分享,外带妈妈们的花式毒舌评论,说得眉飞色舞。
陈深并不怎么应和我。
他只是礼貌微笑。
我那会儿傻,看不出他眼里的冷漠与厌烦。
「不是别人家,是我跟你。」
我平静地看着他。
「你最近不是正为这件事头疼吗?我想着,我们大人之间先把话说开,什么事都可以商量,最好不要闹上法庭,尽量把对孩子的伤害降至最低,这一点,你应该也是没有异议的吧?」
陈深手举在半空中,似乎忘了还要盛饭的事。
他眉毛皱成一团,眼神迷惑。
「你到底在说什么?我没有想过要跟你离婚。你在瞎想什么?」
他没想过吗?
无所谓了。
「原来你没想过呀?那也没关系,如果你这会儿不想提,那由我来说也是一样的。」
「陈深,我们离婚吧!」
3.
我们离婚吧!
这五个字轻轻松松,脱口而出。
我甚至朝他点了点头,以加强这句话的语气。
他出轨这件事,上辈子从头到尾瞒得我死死地,直到他车祸身亡,我整理遗物,在他许久没用过的电子邮箱里,看到无数封没有发出的信。
写满他绝望的思念,爱而不得的痛苦,与我相处时分分秒秒的煎熬。
我才知道。
原来,我一团欢喜、倾心依恋的爱人、丈夫、枕边人,早已将一颗心,虔诚送予另一个女人。
哪怕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,我仍旧无法忘记,那扑面而来的,巨大到窒息的惶恐。
一切过往,一切熟知,全都分崩离析。
我不知道什么是真,什么是假,什么是善意,什么是欺骗。
如同一条被巨浪抛离在陆地上的鱼,离开了熟悉的世界,一切所视所觉,都在失水的视网膜里扭曲失真。
怎样的光怪陆离。
怎样的刻骨锥心。
上一世,我用了漫长的时间来重建自己。
所以此刻,我能平心静气地跟他说。
陈深,我们离婚吧。
甚至在陈深茫然失措的时候,出声安慰。
「对不起啊,早知道你这么大反应,应该等吃完晚饭再跟你说的。」
陈深努力吞咽唾沫,张口要说话,却又摸着喉咙干咳,似乎有发声障碍,一时间作声不得。
这是痛苦的躯体化。
我对此并不陌生。
只是奇怪,他为什么痛苦?
4.
根据他信里的说法,今天中午,他刚跟情人吃过饭。
年轻而美丽的情人跟他说,不忍心破坏他的家庭,打算退出这场三个人的困局。
他看着她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有落下来的泪,一颗心如在地狱里煎熬,痛苦得如要撕裂。
他在心里剖析自己,既有对情人的深深怜惜,却又卑鄙地庆幸,她自愿退出,他能够重回家庭,坚强地承担起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,似乎又才是正确的抉择。
所以,他今日回来,是抱着殉道者的心态,想要牺牲自己的爱情和幸福,来成全家庭和妻儿。
但是现在,他想要殉的那个道,自己长脚跑了。
他想要成全的那个妻,主动跟他说。
我们离婚吧。
陈深沉默许久,才找回沙哑的嗓子。
「是你在外面听到些什么?或者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吗?」
他抬眼看着我:「社会上闲人很多,就喜欢传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……」
我有些意外。
本以为,我主动提出离婚,他就算不喜出望外,也应该默认首肯才对。
怎么他倒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了?
我心平气和地跟他讲。
「陈深,你和林莱的事,到底是不是流言蜚语,你自己心里最清楚。」
「你别误会,我不是在指责你,两个人的婚姻走到现在这一步,肯定不全是一个人的错。」
「不过我想,你大概也没什么兴趣,跟我探讨婚姻中的相处和维系之道。我呢,主要也就是想跟你把事情说清楚,以免两个人相处起来尴尬。」
陈深下意识地抓住一个词。
「尴尬?什么尴尬?」
我解释:「我们之间已经没有感情,你也在外面有人了,所以我想,我们再以夫妻的名义住在一起,彼此都尴尬。」
「我今天出去找了中介,租了一套两居室,等过几天买好家具家电就搬出去。这几天过渡期,不得不在这里先住着。」
「你看,你是住客房呢,还是先暂时住到林莱那头去?」
陈深坐在餐桌对面,跟个木头一样,似乎无法处理扑面而来的巨量信息。
只抓住了关键的一点。
「你都把房子租好了?」
我答:「是的。还要跟你说一声,我付了两年的租金,是刷的你的信用卡,不过离婚以后,你本来也要负担一部分宁宁的生活费用,所以这个钱,我就先从你这里拿了,你没有什么意见吧?」
「没,没意见……不是,我不是要说这个房子的事。」
他烦躁地薅了一把头发。
「臻臻,你听我说,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,但我承认,我之前是跟林莱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,不过今天中午我们已经说清楚,她答应退出。我会回归家庭,做一个好丈夫、好父亲的。你,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?」
5.
我很意外。
陈深在做什么?
他在跟我求情,他在试图挽回。
他说想做一个好丈夫、好父亲。
那他那些长夜无人时的蚀骨之痛,算什么?他落在字里行间的深情与思念,又算什么?
他跟我在一起的煎熬,又算什么?
男人这种生物呵,我重来两世,也不曾真正明白。
在陈深眼里,我又算什么?
他在信里说,我是一朵被他养废了的娇花,若是他抛下我,我的下半生,不知道会变得多么潦倒落魄。
他与我大学相恋,他是我的学长,比我高两级。
校园恋情,彼此都是初恋,自然是纯真热烈的,一头欢喜地撞进婚姻的牢笼。
工作没多久,我意外怀孕,辞职回归家庭。
自此与社会脱节。
满脑子只有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,以及尿裤奶粉学前班。
这样一个家庭妇女,如果被抛入社会的卷道,会被压成齑粉,寸骨不剩。
他不忍心。
他说,我终究是他的女人,他对我虽然没有了爱情,却有义务,有责任。
他大约并不知道。
我乔臻臻并不是一朵只需要义务和责任就能养活的花。
倘若没有赤诚的爱。
我宁肯去独自迎风沐雨。
倘若不能给我一颗真心。
那么,我自有骄傲,不会容忍一个徒剩责任的空壳。
陈深与我,大学相恋,风雨同路,成家生女,多年相伴。
他却终究不懂我。
「阿深。」
我温和地叫他。
「不管是什么原因,我们之间,如今已经无路可走。走下去,便是绝路。」
「你现在情绪激动,我不跟你多说。我去妈那里接宁宁。」
「等我们回来的时候,如果你还没有把主卧的个人用品清理完毕,那我就去住客房。」
「其他一切事宜,我会让律师明天联系你。」
我站起来,拉开椅子,看着米黄灯光下这个憔悴而无措的男人,突然笑了笑。
「没关系的,陈深,离婚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难,你也不会被这个变动击垮,你会熬过去的。」
「相信我,你会做得很好!」
譬如,上辈子我人到中年,遭遇丧夫、背叛。
发现自己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。
深夜里痛苦到伏地嚎叫。
我原以为天会塌下来。
一觉醒来,发现太阳依旧升起。
女儿还在睡梦中。半个小时后,她需要吃到符合高考生营养水平的早餐。
这个世界并没有因为我的彻夜崩溃而有丝毫变化。
我能做得到,他有什么理由做不到呢?
6.
晚上接了宁宁回家,陈深已经搬到客房。
宁宁睡着后,我走出房间,陈深坐在沙发上。
客厅只开了一盏小灯。
「臻臻,我们聊聊好吗?」
许久没听到他说这句话了。
他工作忙起来以后,不再跟我有共同语言。他对我的育儿和八卦不感兴趣,我对他的工作也毫不了解。
慢慢地,就成了我单方面地说,他挂上微笑面具,默默地听。
我那时候是有多傻,以为他这是岁月沉淀后的温和成熟。
却不知道他是在自暴自弃,自虐般忍受我的聒噪。
我抱歉地冲他笑笑。
「太晚了,改天吧。我明天很忙。」
我没骗他,我是真的很忙。
上午去了律所,找到事先在网上联系好的律师,委托他调查陈深名下财产,以及他和林莱的关系。
在律所签好合同,正好是午餐时间,他们请我吃了一顿简单的工作餐。
下午,我在家具商城打转时,接到一个意料之外的电话。
是林莱打来的。
「我们见一面吧。」
三年前,公司派陈深驻场,跟一个甲方的大工程。乙方不止他们公司一家,另一家也派了人,就是林莱。
他们就这样认识。
工地地处郊区,触目荒凉,吐槽甲方便是他们共同的娱乐。
项目上,有时候要搭把手搬设备什么的,也是体力活。陈深身为男人,自然对林莱多有照顾。
林莱也投桃报李,经常跑老远买菜,照着食谱煲汤。
不做羹汤的职业女性,为了煲一锅有营养的汤,手指被砂锅烫伤。在陈深回去的时候,她悄悄藏起,却被他发现。
降温的深夜,检查完各自的设备,从工地回酒店的路上,他脱下西服,披在她肩头。正要抽回的手被她按住,两个人就这样以近似偎依的姿势走完全程。
体热交缠,似近还远。
桩桩件件,都被陈深藏在心底,在那些没有发出的信件中孤独地鲜活着。
如同一簇微弱的火苗。
支撑着陈深那具留在我身边的躯壳。
那时候,我在干什么呢?
哦,我在动物园看猩猩,在游乐园玩沙子,在充气城堡上蹿下跳。
宁宁才两岁,正是满地跑的时候。家里保姆只负责做饭。
倘若不让她在白天消耗完精力,晚上她就会从天使变身恶魔,让人恨不得在她每一次嚎哭的时候跟她坐地对嚎。
我满脑子都是太阳帽,防晒霜,防蚊水,水杯,消毒湿巾……
顶多再思考一下猩猩、黑猩猩、大猩猩对应的英语单词都是啥。
被无数琐碎且无意义的细节占满的大脑,实在无法再像从前一样,处理过于严肃的问题。
我开始无意识地放弃思考,我乐于在八卦中放松自己。
妈妈们聚在一起的低信息交流,让我欣欣然找到同类。
我们聚会,我们闲聊,我们彼此夸奖孩子,我们共同吐槽家里那位。
我一点儿也没发现,乌云已然形成于青萍之末,蚂蚁已经在啃噬地面下的根基。
7.
过了约定时间大约十来分钟,林莱才匆匆赶来,入座第一件事就是跟我道歉。
她说她原本预留了时间,但临出门时,主管给她布置了一项任务,她不得不加了一会儿班。
这就是独立女性的生活日常吗?
我很羡慕。
她道过歉后,我们都没有说话。
只有咖啡勺搅动的声音。
不知藏在哪里的音箱在播放一首老歌。
「女人何苦为难女人,我们一样有最脆弱的灵魂……」
「可以爱的人那么多,你为什么非要我这一个……」
我忍不住笑起来,太应景了。
林莱也听出来了,脸色有点难看。
我招手叫来服务员,让她换一首。
服务员给我们换了首四面埋伏。
杀机四起,战意汹涌。
我笑得肩膀抖动。这位小姐姐是个狠人。
林莱依旧不说话。
我懒得花心思找话题。
是她主动找我,自然该她开口。
我趁这个机会,好好打量她。
一米六出头,穿套裙,高跟鞋,身材管理得很好,看得出健身痕迹。
妆容精致严整,武装到一根根挺翘的睫毛,以至于看不出真面目。
许是个丽人吧。
否则,陈深不会那么怀念「星光下爽朗的笑容」「眼睛里倏然而逝的调皮」。
她也在看我。
「你比照片上好看。」
她说。
「谢谢。」
我客气地回答。
就这么一两句毫无意义的对话,她竟忽然崩溃。
她匆匆起身,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叫声。
「对不起,我去趟洗手间。」
我颔首,假装没看到她发红的眼角,急剧涌出的泪水。
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,她脸上已经干干净净。
是张年轻且自信的脸。
8.
「是陈深找我,希望我跟你解释一下。」
我放下勺子,安静等待。
大约是我的态度太过于平静,她再度失控。
「你怎么不质问我为什么当小三?你怎么不问我是怎么勾搭陈深的?你怎么不找人来打我?你是想炫耀吗?陈深他终究选择了回归家庭,他不要我了。你就想来看看我这个小三有多失败对不对?」
我不得不打断她的语无伦次,提醒她。
「是你找的我。而且,是你主动跟陈深说退出的。」
她戛然失声,半晌,捂脸低低地哭起来:「我,我只是想逼一逼他,我没想到……」
是呀,她只想欲擒故纵,却没想到有人金蝉脱壳。
她哭得狼狈,声音断续。
「你怎么会跟陈深提离婚?你知不知道,他有多温柔,他有多优秀,他有多洁身自好,他是这个世界上所剩不多的希望。」
「我曾经不顾羞耻,把自己脱光了钻进他床上等他,可他,他明明也动情了,却最终什么也没做,掉头就走,在大街上晃荡了一整个晚上。」
她问我知不知道。
我当然知道。
陈深在信里说,那是他一生中做出的,最后悔的决定。
林莱还在哭诉。
「你一定是上辈子拯救了全世界,才能嫁给陈深。」
上辈子。
多讽刺,我真有。
我终于出声打断她。
「我跟陈深离婚,你就能嫁给你心目中最好的男人,这不好吗?」
如果可能的话,我还希望你能在离婚这件事上,助我一臂之力。
这句话我没说,我怕对她刺激太过。
她哭的样子,一点也不像个二十八岁的都市丽人。
我转过眼睛。
不希望她破坏我对独立女性的美好幻想。
「可是陈深不愿意离开你。」
「他说他在婚礼上发过誓,要照顾你一辈子,他说他如果背诺,那他跟我瞧不起的那些男人,又有什么区别?」
「他还说,我很坚强,我还年轻,我独立,我有自己的工作,我有自己的人生。可你不同,你失去他,就会一无所有。」
「为什么我独立坚强,就要痛失所爱。你娇弱无助,就能永远当一株菟丝花,缠在男人身上,永不放手?」
她擦干眼睛,抬起头来。
惨然一笑。
「有时候,我真的分辨不清,他说的爱,究竟有几分真。他说爱我,却心疼你、怜惜你,要一生一世地照顾你。要赚钱给你花,给你们的女儿,要支撑起你们共同的家。」
真动听。
如果这些话不是出自我丈夫情人之口,我大约会信以为真。
陈深让她来跟我解释,老实说,她的任务完成得并不好。
我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,耳朵里老是回响她祥林嫂一般的喋喋不休。
「你说他到底爱不爱我?他心里真正爱的人究竟是谁?他爱我到底十分里有几分?」
「生理痛的时候,他给我点的姜糖水,算不算爱?」
「晚上失眠,他跟我彻夜连麦,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,算不算爱?」
「出差在外,他时刻关注我所在城市的天气,提醒我天冷加衣,夜间早睡,算不算爱?」
爱爱爱爱爱,我都快要不认识「爱」这个字了。
烦人。
只想早日远离这一对痴男怨女。
9.
陈深给我打电话,说下午他会抽空去接宁宁放学。
晚上陪宁宁睡觉,宁宁睁着睡眼迷离的眼睛问我。
「妈妈昨天送我去姥姥家,说要跟爸爸解决一个大问题,你们的问题解决好了吗?」
我摸摸她小小圆圆的脑袋。
「没有。这个问题太大,妈妈没有办法解决。」
「有多大呢?」
「就像客厅里来了一头大象那么大。」
宁宁伸手比画了一下:「那——么大呀?」
「对,大象太大,所以房间就被撑爆了。妈妈会去找一个新房子住。不过宁宁,就算因为大象问题爸爸妈妈不住在一起了,可是爸爸妈妈还是会永远爱你,跟以前一样。」
宁宁黑色的眼睛安静地看着我。
「爸爸说,你想要离婚,对吗?他想让我劝劝你。」
我微笑着摸她的头。
宁宁,我的孩子,我血脉相连的女儿,她会怎么劝我呢?
「爸爸说,他做错了事,把我们的天捅破了。可是他一定会亲手补好,让我们能够继续安安心心地住下去。」
「可是,我们为什么要住一个破的房子?我不喜欢破房子。」
「上次有个小朋友把我的爱尔莎手臂打掉了,虽然用胶水粘好了,可它再也不能拿魔法棒了。」
「我一点也不喜欢没有魔法棒的爱尔莎。老师要我勤俭节约留着它。可妈妈没有逼我同意,而是给我买了个漂漂亮亮的新爱尔莎。」
她小小的手握住我的:「现在爸爸妈妈的房子破了洞,就算爸爸用胶水粘起来,妈妈肯定也不喜欢,我也不会逼着妈妈去喜欢。」
10.
宁宁睡着了。
我轻轻关上房门。
陈深又在客厅等我。
夜已很深,我也很困,很想早点休息。
但看他的样子,大约不跟他谈一场,很难作罢。
我找出一套茶具,作好长谈的准备。
他看着我放茶叶,不知道想起什么,展开憔悴的眉眼。
「这茶具还是我们刚结婚的时候,那个谁谁送的。」
我低头冲茶,听陈深回忆往事。
「那时候我参加工作不久,手头拮据,工资交了房租水电之后,所剩无几,只敢下班后请你去吃麻辣烫,因为这个足够便宜,又能吃很长时间。」
「其实也吃不了多少东西,就是觉得,能看着你,能更多更久地跟你待在一起,哪怕什么也不说,什么也不做,那也很开心,很开心了。」
「那时候追求你的人很多,下班的时候,经常会有人开着车去楼下等你,想把你截走。」
「我没车,也买不起一大捧一大捧的花,也不怎么会拾掇自己,站在那里,被你笑话,像是走错地方的高中生。」
「可你还是高高兴兴地挽着我的手,跟我去吃你其实根本不喜欢的麻辣烫,去看最便宜的深夜场电影,去逛十几岁小姑娘去的地下商场,去跟那些追求者大方介绍,说我是你男朋友,过段时间就结婚……」
三十来岁的男人,喉头哽咽,再也说不下去。
我泡好茶,端一杯给他。
随后礼貌地转过头,目光投向别处,等他收拾好心情,方才回头。
我温声说道:「林莱下午来找过我。」
陈深抬起头,希冀地望着我。
「她跟你说清楚了吗?臻臻,我已经跟她断干净了,我不会再找她,也不会再跟她联系。」
他拿出手机,急切地放在我面前。
我垂眸看了一下,在他期待的目光中拿起手机。
没有点进微信、QQ、微博等他常用的社交平台。
反而打开一个他很久没用过的邮箱。
那里面,只有排列整齐的垃圾邮件。
陈深疑惑地看着我。
我手指轻轻抚过屏幕。
「2014 年 3 月 27 日,我第一次见到林莱。她穿着白色高领毛衣,硬面料的格子风衣,推着箱子,从人群中走出来。她跟我打招呼『嗨,你就是华盛那个陈深?听说你水很深?』 」
随着我的轻声诵读,陈深脸都白了。
满目不可置信。
11.
每封信的内容,我都看过。
他刚死那段日子,我自虐一般,翻来覆去地看,直到随时能背出信中的任何一段。
陈深写得简短,我看得艰难。
如同往心里浇筑水泥,混凝土倾盆而下,巨大的搅拌声,缓慢而彻底地破碎。
五脏六腑,死无全尸。
直到一切重新固定,坚硬,成形。
我如重生,钢筋铁骨,不惧刀枪。
他们坐在出租车里,林莱忽然凑过去吻他。
他不敢动弹,直到林莱坐回去,侧头对着车窗。
他才敢转动眼睛,痴痴看她悲伤的侧面。
他在信中写,那一刻,他多希望自己还未婚,没有妻子,没有女儿,那他一定勇敢热烈地回吻她,用实际行动告诉她,他有多爱她。
我读到这里时,陈深终于反应过来。
「够了,别说了。」
他颤声问:「这些事情,你怎么知道?臻臻,你怎么可能知道?」
我喝完手里凉得刚好的茶,把茶杯放回桌面。
微笑地看着他。
「陈深,你的梦想可以实现了。为什么你会不高兴呢?」
那个晚上,陈深不顾深更半夜,一头冲了出去。
我无奈,只好打电话给林莱。
幸好白天加了她微信。
「陈深去找你了——」
我还没说完,电话那头已然惊喜。
「他,他来找我了吗?他跟你说清楚了?你们最终决定离婚了?」
我静了一下,再开口时,声音冷淡。
「不是,我只是想提醒你,陈深可能在盛怒中,你注意一下人身安全,不要轻易让他进门。」
他和林莱那些暧昧的细节,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。
就算我找了私家侦探,也不可能知道得这么详细。
所以他坚信,我说的这一切都是林莱透露给我的。
他甚至脑补出整个剧情。
林莱一方面在他面前演苦情戏,表示要主动退出,勾起他的怜悯和内疚,一方面却又刺激我,逼着我跟他撕逼吵架。
这不是那些绿茶小三惯用的伎俩吗?
我也不知道陈深是怎么联想到这些的。
我是不是说过,我一点也不了解男人?
他们呐,时而纯种直男,一身钢筋,纯洁得看不出女生言语里满满的心机。
时而鉴婊达人,火眼金睛,隔着三丈远都能嗅出,甚至臆想出,女人为他们勾心斗角,争风吃醋。
12.
林莱报了警。
我安顿好家里,到派出所的时候,警察已经调查完,给出结论:男女感情纠纷。
林莱坐在椅子上,披着警察给她的小方毯,神情呆滞。
她脸上有明显的指印。
陈深比她好不了多少,头发凌乱,脸被指甲划伤,衣服上到处是污渍。
看到我,林莱捏紧毯子站起来。
陈深比她动作更快,立马冲过来,站在我面前,把我和她隔开。
他背对我,握紧拳头朝林莱低吼。
「我跟你什么也没做过,你休想在我老婆面前胡说八道。」
林莱身上的毯子滑下来,她伸手揪住陈深的衣服,嘶声哭喊:「可你说过你爱我,你说你对你老婆只有责任和义务,你说你只是不忍心让她自生自灭,你还说你会把我放在心底,永远怀念我们在一起的日子……」
「我骗你的。」陈深大吼一声,「要是早知道你会纠缠我老婆,我一个字都不会跟你多说。」
林莱眼中的光一寸寸涣散。
她把毛毯捡起来,递给旁边过来拉架的女警。
伸手掠一掠乱糟糟的短发,对我咧嘴一笑。
「陈太太,你看到这一幕,是不是很高兴?」
「一般高兴吧。」
她没想到我会回答,愣了一下。
毕竟,下午我们碰面的时候,我一直安静话少。
过一会儿,她苦笑一下,没有再说什么,低头离开了。
她穿着高跟鞋,一件精致的露肩小黑裙。
看得出,因为心爱的男人去找她,她提前进行了精心的准备。
只是没想到,最后是一地鸡毛。
我猜她明天依旧会准时出现在公司格子间。
依旧穿着精致的套裙,穿着六厘米的高跟鞋。
妆容严谨,脚步从容。
不会有人知道她曾经当过小三,不会有人知道她跟情人在深夜决裂。
不会因为爱情的不如意,就失去一切。
我羡慕独立女性,真的。
13.
陈深车祸去世以后,我曾经寻找过这个被陈深放在心底里的白月光。
私人侦探告诉我,林莱一直未婚,全副身心扑在工作上,事业发展得很好。
她领养了一个小孩,我看了照片,小孩的眉眼有几分像陈深。
在我的上一世,她和他的故事完全符合 be 美学。
情至深处,纯粹而极致。
没想到这一世,我只不过是想成人之美,只不过是想离个婚,却害他们闹得如此难看。
罪过。
我更想不明白,陈深的改变到底是来自何处。
明明在那个邮箱里,他是那样情深,那样悲伤,那样绝望地爱着林莱。
为什么现在会表现得像个失去心智的疯子,固执地守着我们已经千疮百孔的婚姻,不肯有半步后退?
14.
我买好的家具送到了出租房,可以住人了。
律师那边也有了进展。
陈深没有转移资产的迹象。
我们家的财产主要是他在打理,我不清楚具体情况。如果他有什么动作的话,打官司会比较被动。
但是他没有做手脚。
律师很顺利地申请了财产保全。
他也请了律师。他的律师跟我的律师讲,当事人不愿意离婚,希望能够争取我的谅解,婚姻恢复原状。
我的律师问我意见。
我委托的律师是个女律师,未婚。
她帮我分析,如果离婚,我的生活品质会下降,而且以我目前的收入水平,可能没办法争取宁宁的抚养权。
我:「抚养权的问题,我不争。他要宁宁,就给他。至于生活品质,我打算重新找工作,初期可能会困难一点,但以后总会慢慢好起来。」
我没跟她讲,离婚分到的财产,我会用于投资理财。
凭着重生一回,暴富不敢说,但是混个未来衣食无忧,我还是有把握的。
「你不要孩子?」
律师有点惊讶。
我解释:「抚养权在她爸爸手里,我永远是她的妈妈。抚养权在我这边的话,我不能保证,陈深会永远爱她。」
15.
陈深一直在找各种机会见我。
我搬出去后,跟他约定,逢周一三五,宁宁过来我这边。
他很准时,每次都亲自送宁宁过来。
偶尔,我们一起带宁宁出去吃饭,一家三口,似乎跟往常没有半分区别。
有一次,宁宁在车上睡着了。陈深把车开到江边,关了空调,摇下车窗,让江风吹进来。
他没有看我,目光茫然地落在江面。
「臻臻,最近我总是做一个梦。」
我抬眉看着他。
与我预想的不同,陈深的梦与我的前世并不一样。
在他的梦里,他主动跟我提了离婚。
而我,一如绝大多数中年遭遇背叛的家庭妇女一样,发疯一样追踪辱骂林莱,希望击退第三者,对他也各种挽回,甚至主动寻找婚姻咨询专家,希望他能看在女儿的份上,回归家庭。
这只让他对我更加厌烦,铁了心一定要离婚,另娶所爱。
我听到这里,问他:「怎么?现在是我提离婚,伤了你的自尊,所以你反而傲娇起来?没关系啊,我也可以让你提离婚。」
陈深怔怔地看着我,满眼痛色。
「臻臻,我现在只希望,你能如梦里一样,哪怕你失态撒泼,起码说明你还在乎我,在乎我们这个家。」
「抱歉,对此,我爱莫能助。」
他眼中痛色更浓。
垂下眼,喃喃如自语。
「在梦里,你后来也是这样跟我说。」
咦,还有后来?
在他梦里,他和林莱真爱终成正果,我这个下堂妇难道没有黯然失声,消失在他的生活中?
还能刷存在感?
陈深的梦里,离婚只是故事的一小半,而后居然还有非常曲折的发展。
我离婚以后,重新进入社会,原本被养废的娇花却迸发出惊人的忍耐力与行动力。
我大学学的外贸专业,离婚后又自学考了最新的相关证件,以三十多岁的高龄再次进入行业,从最底层做起。
运气好,搭上国际形势向好、国家外贸进一步发展的大势,加上我一身拼劲,很快得到上司赏识,在公司站稳了脚跟。
甚至吸引到了优质的追求者。
陈深嘴角牵动,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。
「我还记得那个追求者的名字,叫作于树,是个多金帅气的黄金单身汉。」
承蒙他看得起,居然连做梦都认为我这二婚中年女人,理该大受欢迎。
我好奇地问:「那你们呢?你和林莱,你们过得好吗?」
陈深垂下头,半晌,才艰难地说。
「不好。我和她都忙,每天回到家都是深夜。或者一出差就是十天半个月。为了避免相互打扰,我们一结婚就分房睡。」
「我有时候站在客厅,茫然自问,这四壁空墙,跟我出差住酒店有什么区别?」
「那时候,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你,想起宁宁的吵闹,想起以前每天回家,总能看到你和宁宁在家里,讲故事也好,她哭你闹也好,至少有声音,有热气,像是一个家。」
「我跟林莱谈过,希望她能兼顾一下家庭,退居二线。我们也该要个孩子了。可是林莱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我,问我怎么敢这么想?她居然说,她永远也不想落到你那样的境地,我为刀俎,她为鱼肉。」
我为林莱鼓掌。
你看,职业女性,就是比我拎得清看得远。
陈深用力揉揉眉心,倦态毕露。
「后来,我也不再跟她说了。我开始给你写信。」
写信?
我睁大眼,吃惊地看着他。
是我想象的那种写信吗?
永远不会寄出去的,躺在某个尘封的电子邮箱里的信?
16.
是的,是我想象的那种信。
在陈深的梦里,每当他对林莱失望,或是对生活不如意,就会给他思念中的「我」写信。
在信里回忆我们曾经的过往。
譬如我刚毕业的时候,我们拿着微薄的薪水,租住四十平一室一厅的小房子,做饭还要去菜市场东挑西拣。
譬如刚结婚还没怀孕的时候,我也通宵加班,雄心勃勃要在多少年内加薪升职,迎来人生巅峰。
他在信里痛彻心扉:「我忘了,原来你也是能吃苦的,原来你也并不是一开始就甘于做一个家庭主妇。」
「是我用家庭和孩子束缚住你,弯折你的翅膀,磨损你的雄心,却又到头来嫌弃你不知长进,故步自封。」
他还期期幻想过我们一家三口没离婚的生活。
譬如宁宁挨了我的训斥,会咚咚咚跑去找他诉苦,放肆大胆地投诉我今天又吃了火药桶。
而不是像现在一样,在他家里如同客人,小脸上一直挂着礼貌疏离的微笑。
譬如他会彻夜抱着我,夜灯昏黄,怀中温暖,一切脚踏实地,让人心安。
我笑了起来,一开始是低低的笑,后来越来越大声,直到江风吹散我的大笑,吹得我泪水满面。
多么荒谬呵,陈深。
你在我的前生怀念爱而不得的白月光,这世又在你的梦里贪恋家庭温暖。
你怎么可以这么贪心?
这么自私?
这么。
怯懦。
林莱发疯一般想要确认你的真爱到底是谁,我的前生用了半辈子去一遍一遍反复崩溃重建。
最终,结论是,
陈深你特么就是个自私怯懦、既要又要的小人。
你不值得任何真心。
17.
离婚耗时良久,好在两年以后,我终于在第二次起诉后,用一纸租房合同作证,顺利拿到离婚判决。
感谢法庭,感谢全国人民代表大会,感谢民法典第一千零七十九条倒数三十七个汉字。
我没有换律师,仍然是最初那个年轻的女律师。
走出法庭后,她问我会不会后悔,因为从世俗角度上来讲,陈深不是个坏人,甚至都不算是典型的渣男。
那天阳光正好,我看着眼前这个最近才结婚的年轻女子。
我看过她的朋友圈,她身披白色婚纱,巧笑倩兮,新郎却是个奔四的男人。
据说我这个案子结束以后,她正好也要结束职业生涯,回归家庭。
因为她富有而年长的丈夫希望她积极备孕,做一个合格的母亲。
「不后悔,」我微笑,「比起一张长期饭票,我更希望,我的爱人能是我的灵魂伴侣。」
律师礼貌地跟我道别。
我没有错过她眼中的嗤笑。
一个奔四的男人可以理直气壮地得到优质的生育资源,一个过三的女人说起灵魂伴侣,却令世人发笑。
可是,哪怕只是疾风中的一株草,只是尘埃中的一朵花,仍然可以有自己的骄傲。
仍然可以尊重自己的人生,坚持自己的选择。
而我,选择始终如一的骄傲。
哪怕可能孤独。
可能有所失。
可能徒然让人发笑。
亦昂然前行,绝不回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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